Monday, June 16, 2014

傾城的代價---張愛玲「傾城之戀」閱讀筆記

<傾城之戀>,說的是白流蘇和范柳原之間的愛情故事。真的嗎?

不限於男女之間,人在感情上要認真的活,恐怕都會很辛苦。太多的因素會形成厚厚的高牆,堵在人與人之間。友誼有無數種層次,朋友之間或可兩肋插刀,或可忠貞不渝,或可天長地久,也不保證真正心靈的契合。而徹底的心靈的契合是不是一個可望不可即,甚至根本不存在的神話?即便真有,也像是可遇不可求,稍縱即逝的的一剎那。而是如何到達這一剎那的,又像是一個童話故事。傾城之戀,就是這樣的童話故事,范柳原,就是相信有這回事,苦苦索求的傻蛋。

白流蘇的動機是明擺著,也很理直氣壯。她是在打一場救亡圖存的生存之戰。不願一輩子守活寡,娘家小人當道如同煉獄,再也待不下去,無奈沒有學識,沒有本事,只有姿色和遺老世家的氣質和見識。她要有一點點尊嚴的活下去,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個理想的夫婿依附。范柳原一針見血:“根本你以為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”,她憤慨於莫大的羞辱,但這句話難道不是她內心的寫照嗎?

范柳原圖的完全不同。“我犯不著花了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,“他要那個虛無縹緲的東西--心靈的契合。

二十三歲的張愛玲和筆下的范柳原一樣傻,都相信真有徹底的心靈契合這種事。這讓人感覺有點幼稚,但並不減損這篇小說的價值。兩個企圖捷然不同的人,竟然結局是”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。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,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。“張愛玲魔法般的說故事本領,硬是讓情節自然合理,扣人心弦地發展,成就了這個傳奇。

傳奇,一半靠的是巧合。若不是四嫂的惡毒激怒了七妹,為了不讓四嫂的女兒跟去與范柳原的相親,白流蘇也沒有機會邂逅范柳原。若不是白流蘇已經認識到自己在存亡絕續之際,時不我與(金色壽字團花所觸發的徹悟,以”陰陰的不懷好意的一笑“為註腳),她想也不會趁人之危(七妹不會跳舞),橫刀奪愛勾引和自己感情還算不錯的七妹的對象。當然,”把女人看成他腳底下的泥“,用過了就丟的范柳原,也要在抵擋得住白流蘇的嫵媚勾引之外,還能鬼使神差似的相信這個騷女人裡面有他要的東西,還就只憑幾式跳舞時至多打情罵俏的攻防。

最關鍵的巧合,莫過於香港的陷落,這也是小說名稱的出處。白流蘇已經徹底的經歷挫敗,卻因為恐懼自己形將老去,接受了情婦的位置,所憑藉的,只是發現他愛她,但”這毒辣的人,他愛她,然而他待她也不過如此!她不由得心寒“。要不是香港的陷落,讓兩人真正經歷了”死生契闊“這個在交往之初就在一堵牆下對話中所留下的伏筆,兩人也不會從互相利用的關係進一步臻於徹底的相知。

柳原又道:“鬼使神差地,我們倒真的戀愛起來了!”流蘇道:“你早就說過你愛我。”柳原笑道:“那不算,我們那時候太忙著談戀愛了,哪裡還有工夫戀愛?”

哪裡去找一句俏皮的玩笑話卻承載了如此微言大義的悖論?換句話說涵蓋更廣:“我們都太忙著交朋友了,哪裡有工夫做朋友?”小說的格局,實已超越愛情故事。

香港的陷落,“死生契闊”,象徵的是文明徹底的毀滅,“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.......流蘇,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,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。”

人要到一無所有,才見到彼此。如此代價已經高到不可能。唉,原來張愛玲還是悲觀的。出自她的故事,這是少見的結局圓滿。但當發現她是在述說一則童話故事,而圓滿的結局所恃的竟是如此的不可能,或者如此的不堪依恃,足證這徹底的心靈的契合,還是虛無縹緲。

但是,當小說帶著我們被這心靈交會的渴望和索求感動不已,不也是一種救贖嗎?

救贖?人要是還有那麼點可愛,恐怕就是來自於他的自相矛盾。明明心靈的契合是幾近不可能的,也是可欲不可求的,同時它也不是人生的必需品---友誼不需要它,善行與它無關,甚至愛情也可以繞過它,求生存還最好沒有它。但似乎人又不能擺脫對它的嚮往---我們都渴望被瞭解,而且強烈到即使是不太可能在現實中發生的神話,也寧願信以為真,神遊其中。現實的不真實,真實的不現實,豈不矛盾至極?但也似乎憑這麼點矛盾的渴望,人才不至於忘掉自己的人性,而不時挑起這種渴望擦亮人性的作品,不就是救贖的機緣嗎?   

白流蘇也自相矛盾。不僅是范柳原一早就向她喊話:"我要你懂得我!",她自己又何嚐不是受盡孤絕之苦---"人人都關在他們自己的小世界裏,她撞破了頭也撞不進去"?這晌反而是她讓范柳原撞破了頭也撞不進去。她的戰鬥性弄瞎了自己的心眼,乃至范柳原始終如一反復地露骨喊話她都會錯意。張愛玲有意做如此的安排,還刻意描寫她的癡愚。例如,她雖小聲答應著:"我懂得,我懂得,"其實心裡是這麼想的:"流蘇願意試試看(懂得柳原)。在某種範圍內,她什麼都願意。"很曖昧的一段內心描繪,透著流蘇的功利心態。又例如,她隱然察覺范柳原的意圖,竟然做如是解讀:"原來范柳原是講究精神戀愛的。她倒也贊成,因為精神戀愛的結果永遠是結婚"一片赤忱竟被她遭塌至此。整個交往的過程就看到流蘇越來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:"很明顯的,他要她,可是他不願意娶她,"但她又不真是小人,而是身不由己---她擔不起失去名節的後果,又深恐失去柳原,因此就墮入自己編織的充滿羞辱,挫敗,怨懟,疑竇之網。范柳原一句輕描淡寫的話,就將之道盡(噢,張愛玲!):"你不愛我,有什麼辦法,做得了主麼?"

白柳蘇曾自白:"初次瞧見(擬想她刻薄的四嫂),再壞些,再髒些,是你外面的人。你外面的東西。你若是混在那裡頭長久了,你怎麼分得清,哪一部份是他們,哪一部份是你自己?"真是一語成讖---她真的是這樣子,而范柳原的灰心也是免不了的:

流蘇抬起了眉毛,冷笑道:"唱戲,我一個人也唱不成呀!我何嘗愛做作---這也是逼上梁山。人家跟我耍心眼兒,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兒,人家還拿我當傻子呢,準得找著我欺侮!"柳原聽了這話,倒有點黯然......

從流蘇身上,我們當看到自己,也差可揣摩人與人之間的高牆,是如何砌起來的。我們常感受到拒絕,卻忘記自己也貢獻了一份,而大家卻又都很無辜。人要真能有點悲憫之心,這樣子的體悟恐怕是個起點。

既然流蘇如此泯頑不靈,范柳原到底憑什麼鍥而不捨?他到底看到什麼就認定流蘇有他所要的,而流蘇種種脫線演出並沒有迫使他承認自己看走眼?張愛玲有交待嗎?有必要交待嗎?這個部份,在我還是個懸案。范柳原曾說她"特長是低頭",是"真正的中國女人......是世界上最美的,永遠不會過時","看上去不像這世界上的人,你有許多小動作,有一種羅曼蒂克的氣氛,很像唱京戲",以張愛玲的精煉,這些不可能是點綴而已,只怪我魯鈍,未能參透,期待高人指點了。

魔鬼藏在細節中。張愛玲的小說值得細讀。評論者或可從中萃取出許多哲理和人生洞見,但非經細讀這些無法滲入心底。我說這是童話故事並非戲言,也絕無貶意。童話(fairy tale)未必針對兒童。它是傳奇的極致,能夠帶領讀者超越現實,在不可能發生的想像情境裏經歷人性的可能性。正是因為超越現實,反而能夠跨越言說的疆界,臻於詩的境界。<傾城之戀>有可能是這樣的作品。而我這篇筆記僅僅是嚐試與之對話的開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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